撰文 | 石雨菡
【资料图】
编辑 | 马 路
不久前,不少年轻人去老年大学上课成了一门潮流。一学期学费一百,眼花缭乱的课程,正中善于“省钱学习”的年轻人下怀。
事实上,老年大学还有另一群年轻人,他们选择到老年大学任教。不同于前述年轻人追求新鲜的学习体验,他们日夜与老年学生相处,见证彼此的青春和暮年。在这个过程里,一种陌生又深刻的隔代情慢慢滋生。
#01
朝和夕的相遇
每周三下午,应梦园都会准时出现在一堂电子琴课的课堂上。与日常工作不同的是,这一天她的学生,是一群平均年龄六七十岁的老人。
“小潘老师”“小陈老师”又或是“小仙女”,应梦园俏皮地和学生们打着招呼。每次上课前,她习惯留给学生三十分钟时间,微笑着听她们闲聊。
2015年,应梦园还是一名钢琴表演专业的大三学生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学校里70多岁的老教师由于身体原因,无法继续在老年大学任教。应梦园受其邀请,接替她开始兼职浙江老年开放大学上城学院的电子琴课教师。
到老年大学教学,完全不在应梦园的职业规划里。应梦园平日在校外兼职家教或是在琴行里教学,当时还是学生的她,每月已经可以拿到4000多的收入。而公办老年大学带有半公益性质,不仅教师课时费低,对当时的应梦园来说,这也是个完全未知且陌生的领域。
图 | 应梦园和学生们
“毫不避讳地说,学音乐或者学艺术的人自带清高,有一种傲气。当时周围根本没有同学愿意去教老年人,多少有点自降身价的意味。”
稚气未脱的年轻人,扎进一群爷爷奶奶辈里当教师,面对的问题有很多。
刚开始授课时,应梦园还保留着面对年轻学生的教学方式,尽力扮演好教师的角色。从基础的乐理知识到手型练习,应梦园从基本功教起,并希望学生们能够抽出大把时间认真练习、回课。
然而,应梦园越是拿出教师的架势,教学专业性越强,她与学生间的距离却愈发疏远。
有几次,因为准备毕业论文,实在无法抽身的应梦园向老年大学请了几次假,由其姐姐代课。然而,不久后课程群里的一位学生突然发来了这样一段话:
“你不配当一个老师,你没有办法做到为人师表的话,那就请你不要继续来带我们。”
看到消息的时候,应梦园内心崩溃了。交流不顺、不被理解的教学方式,应梦园时常感到孤立无援,离职的念头开始冒了出来。应梦园曾找到老年大学的领导诉说此事,但领导劝她,既然已经接手这份工作,还是要善始善终。出于责任感,她还是坚持了下来。
应梦园也不记得,她是何时和这群老年学生处成忘年交的。或是因为在老年大学教学的八年来,应梦园总结出了许多适合老年人的教学方式,也逐渐理解了这群学生内心所想。
老年学生们无法适应严肃的课堂,是因为她们来到老年大学除了求知,还有社交、娱乐的需求;不能按时完成练习,是因为她们课余还要照顾家庭、抚育孙辈;而在相处方式上,这群已知天命的学生,需要的是平等交流的陪伴者,而非枯燥无味的指点。
懂得了这些,应梦园变得轻松了许多。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开始贯穿朝夕。
#02
更像学生的学生
2014年,刚刚大学毕业一年的谭嘉仪,开始了在肇庆市老干部(职工)大学的兼职生涯,一做就是十年。
谭嘉仪的主职是肇庆医学高等专科学校的信息技术教师,来到老年大学后担任智能手机班的教学工作。与应梦园一样,她所教的学生年龄,横跨15岁到90岁。
在医专教课时,低头、默不作声,是学生们上课的常态。在谭嘉仪眼里,大多数年轻学生的学习,更像是被逼迫完成的一项任务。当然,那时刚刚毕业不久的她,对此也见怪不怪。
然而,教育的体验在谭嘉仪踏入老年大学时发生了变化。她惊讶地发现,一些不可名状的朝气居然从这群人至暮年的学生身上迸发出来。他们学习的冲动和积极性,完全超乎谭嘉仪的想象。
2014年,谭嘉仪所在的老年大学招生时,学校原计划开设一个35人的班,但最终有近200位老年人申请上课。鉴于这种火爆情况,老年大学又改为开设两个班,抽签选出70名学生。
而那一年,我国50岁以上人群的互联网普及率为7%,60岁以上的网民只有1.9%,即使全国的互联网普及率也不过45.8%。在一半以上的中国人都还没有接触过互联网的时候,学生们不仅会争先去老年大学现场排队报名,“他们自己用的手机比我的还好”。
年轻学生们下课即消失,而在老年大学,只要有休息的空档,谭嘉仪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好奇的老年人。甚至下课后谭嘉仪也无法“脱身”,只有当学校的保洁阿姨进来劝说,学生们才不依不舍地离开。
“他们更珍惜每一次享受教育的机会,十年的时间,不管哪一届学生都是这样。”
谭嘉仪的教育成就感,在老年大学被无限放大。这种满足感不仅来源于学生的学习积极性,更重要的一点是,作为教师的每一寸付出,在这里都能得到最即时的反馈。
微信聊天、购物、打车、挂号等,教老年人用手机满足基础的生活需求,是智能手机课的主要教学内容。每个来到这个班的学生,都有着与时代同频的渴望,而谭嘉仪便是这其中的连接点。
谭嘉仪记得,第一届学生里有个喜欢跳拉丁舞的阿姨,学会网购后,她终于在淘宝上买到了第一件自己满意的舞蹈裙。没想到的是,再次上课时,收到货的阿姨直接穿着舞蹈服来到了课堂上,兴奋地给谭嘉仪炫耀。十年前阿姨舞动裙摆、脸上洋溢的笑容,谭嘉仪一直记到现在。
前来上课的老年学生,独居老人不少。除了购物、娱乐外,用手机挂号看病在学生中也是一个热门需求。曾有学会挂号的阿姨,给谭嘉仪发来感谢信,诉说着儿女远在国外,自己独自生活的难处。一边是成就感,一边是酸楚,谭嘉仪心里五味杂陈。
在老年大学,年龄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。六十岁的妹妹,九十岁的姐姐,迟暮的几代人,一起奋力享受生活、享受学习。
“这是最纯粹的一群学生。”谭嘉仪有些感慨。
#03
师生
网上,不少人分享老年大学的面试经历、薪资待遇等信息。但在谭嘉仪和应梦园的观察来看,来到老年大学做教师的年轻人还是少数。
我国公办老年大学的师资来源以校委合作为主,更多的是退休的老教师担任课程教师。面向年轻人的教师招聘,主要是兼职岗位。
由于公办老年大学属于半公益性质,教师的课时费较低。以谭嘉仪为例,一次一个半小时的课程,课时费为130元,每周上两次课。满打满算,一个月的收入刚刚超过1000元。这样的薪资水平,难以满足年轻人的生活需求。
今年春节过后,谭嘉仪和十年前第一届智能手机班的学生们举办了一场聚会。谭嘉仪惊讶地发现,她居然还能记住每个学生的名字。
谭嘉仪把聚会的视频发到了短视频平台上,并设成置顶。视频里,谭嘉仪和每个学生拥抱、寒暄。那个曾经穿着拉丁服给谭嘉仪炫耀的阿姨,身着一袭紫红色长裙,把满头的白发染成了橘黄色,开心地对着镜头比耶。
图 | 谭嘉仪与学生们的聚会合影
聚会间隙,不少学生仍围着谭嘉仪,询问生活中使用手机时遇到的问题。“你永远是我的老师,一辈子是我的老师。”学生的表达总是这么直接。
十年的时间,谭嘉仪和这群老年学生亦师亦友。学生通过谭嘉仪收获知识、得以融入快速变化的时代,谭嘉仪也从学生身上获得了难以忘怀的爱意。
2016年,谭嘉仪因为怀孕生产缺课了一段时间。临盆时,学生们纷纷给她发来消息,焦急地询问生产的情况。
谭嘉仪已经忘记是自己还是家人,把宝宝顺利出生的消息透露给学生。她只记得,11点出产房后不久,六七个老人拎着鸡蛋、猪蹄等各种补品赶来看她,把病房围得水泄不通。
再回想到这个场景,谭嘉仪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。毕竟一群老人围着一个刚生产的女人,放在哪里都属于不可多见的奇观。
应梦园也有过同样的待遇。2021年年初,得知应梦园生产的消息的后,一位80多岁的学生专门赶来,送给应梦园的宝宝一条老凤祥的金项链,宝宝周岁时又送了一对银手镯。
“18、19年,我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。老年大学的学生就像我的爷爷奶奶一样,弥补了很多隔代亲人无法实现的爱。”应梦园说。
90后和90后,在老年大学成了挚友。与爱同行的路上,一些难以提及的分别也在悄然发生。
几年前的一次师生聚会上,谭嘉仪是无意间问及某男学生怎么在班级群里消失了,另一位女学生淡然地告诉她:“人已经走了,我把他微信都删了。”
难过、震惊,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谭嘉仪心头。一面感叹世事无常,一面又不解阿姨的冷淡态度。“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与这群学生面对人生态度的不同,可能这种事情对于他们来说,已经习以为常了吧。”谭嘉仪忍不住想。
谭嘉仪的疑问,应梦园似乎可以解答。每次谈到哪个学生生病或者离去时,应梦园的学生都不愿提及太多。在老年大学里,快乐总是第一位的。
后来,聚会时再有没有到场的学生,或是微信里长时间不再发声的学生,谭嘉仪开始避免主动询问他们的情况,她害怕得到不想听到的答案。
“只要我不问,也许某一天他/她又会出现在我面前。”与每个学生相处的点滴,都是一页页美好的念想,谭嘉仪想永远留住它。